033 回光花败

    白乘风轻柔的动作像生怕惊扰这山间的寂寞,叩了三次,再叩三次,才听里面传来一个柔和的女声,“谁?”

    一听这个声音,白乘风全身心都柔软下来,却闭上了眼睛,朦朦的月光下,他眼角似有些许泪光。

    他抿抿唇,轻声道:“是我,四娘,小白。”恍惚间,他想起年少时闯了祸,怕被义父逮着,每次都悄悄躲到四娘房里。

    院里沉默着,门扉隔着两人,隔着无数往事与回忆。

    过了半晌,门缓缓打开,“小白啊。”门里站着一个单薄纤细的女子,朦胧的月光下,她笼罩在灰蓝的薄雾中,一张素白的脸恍若虚幻。

    白乘风心中酸楚,目中涌现泪光,经年不见,这一见竟觉得她就要散去,像一团薄纱,飞一吹,扬开了,什么也没有。

    “四娘……”白乘风大恸于心,跨过门槛,紧紧抱住她,这一抱才感觉她是真实的存在,却又是这样的消瘦。

    四娘微微笑着,“这几天总想起姐姐和姐夫,我想着什么时候能再见你一面,你这就来了,我还以为是梦。”

    白乘风痴痴道:“不是梦不是梦。四娘,我好想你。”搂着四娘不放开,似乎也怕这只是个梦。

    四娘素白的脸恍若少女模样,秀发盘在头顶,却黑白参半。她拍拍白乘风的背,道:“我的小白长大了,身上都有女孩儿的香气了。”

    白乘风“哼哼”笑两声。

    四娘叹道:“可惜了……”

    “可惜什么?”

    “可惜有四个女孩儿,若只是一个,我知道她会成为你的妻子,你会爱她护她,不让她委屈,不让她受苦。四个就难免疼爱了这个,委屈了那个,保护了这个,伤害了那个。”

    白乘风“哼哼”不了了,“是有四个女孩,不过只是朋友啊四娘。”忽然察觉四娘的姿态有些特异,惊道:“四娘,你的眼睛?”

    四娘拍拍白乘风握着她的手,宽慰道:“有些看不清了。没关系,反而能听到风吟,闻到花香。”

    院子一角有颗枯瘦的梅花,是白梅,花已凋谢,落了一地。

    白乘风越感担心,四娘素白的脸庞带着某种神秘的光辉,令他一下想到“回光返照”这一词。

    “四娘,另外两位师太呢?”

    四娘笑着说:“往生去了。”似乎充满羡慕。她拉着白乘风往堂屋去,“跟四娘说说这些年你过得好不好?”

    “我……好。四娘,你有什么不舒服吗?”

    “我很好。”四娘点亮烛台,抚摸白乘风的脸,温柔地笑着,“这样我便能看清你了,真的长大了。”

    “四娘,我带你去找医生看看……”

    “傻孩子,油尽灯枯,四娘没病没痛,为难医生做什么。”

    白乘风终于确定原来不是错觉,四娘竟真的就要去了。

    四娘忽然满脸喜色地站起来,“你等等,我去拿东西。”

    “拿什么?我跟你去。”

    柿饼,几块铺着白霜的柿饼。

    白乘风眼眶湿润,泪水默默划过脸庞。

    四娘欣然道:“往年我都没想过晒柿饼,今年忽然想晒些,”她笑着,很开心地说:“这一晒,你果然来了。好吃吗?”

    “好吃!好吃!”白乘风急忙咬下一块,忽然想到院子里没有灯光,四娘看不见,便故意发出“啧啧”的咀嚼声。

    四娘笑骂道:“臭小子,忘了你义父的巴掌了。”

    “没忘,”白乘风差点哭出声来,急忙收住,又说了声,“没忘。”他幼年饱饭都没吃过几顿,哪知道餐桌上的规矩,被三娘收为义子后依然狼咽虎吞,跟抢食一样,没少给张巡打巴掌。打巴掌归打巴掌,张巡总叫他要吃饱。养,并且教,这是父亲的责任。

    四娘听出哭音,轻轻叹了叹,“这些年,吃了不少苦吧。”

    “不苦。”

    四娘早有意料地笑笑,“不是亲儿子,脾气反而最像。”

    白乘风有两个弟弟,张巡的亲儿子,都死了。那个时节,人不是人,命不是命,张巡把白乘风关到牢里才保住他的命。白乘风终于哭出声来。

    四娘抱住她,柔声道:“傻孩子,哭吧,哭过了就忘记吧,或者记着也很好。你不要愧疚,你值得爱知道吗?四娘爱你,三娘爱你,你义父爱你,弟弟们也爱你,你值得爱。所以你要好好地快乐地活下去,而不是抱着愧疚郁郁不乐地活。”

    白乘风大哭,数年埋藏的眼泪都涌出来,不是撕心裂肺地哭,只是哭声和眼泪,伤痛反而早淡了。

    过了半晌,白乘风止住哭,抽抽鼻子,想说什么,竟无语沉默。

    四娘倒笑笑,“不哭了好,不哭了好。剑匣在床下,你帮我拿出来。”

    剑匣盖着一层灰,显然许久没打开过。

    四娘打开剑匣,里面躺着一柄乌鞘长剑。她抚摸着剑柄,露出温馨的笑容,“小白,四娘这柄剑你也拿着,她们本来是一对。不管什么时候,三娘、四娘都陪着你。”

    白乘风惭愧不已,他随身的长剑原来是三娘的,三娘赠给了他。

    “当年我爹得到一块好铁,锻造出这两柄剑,到处给人炫耀,险些给人抢去。幸好你义父相救。爹本来要把剑送给你义父,你义父却嫌弃剑太细窄,不够男人味,不愿意要,却要姐姐。”四娘说着笑起来。

    白乘风陪着笑两声。张家满院都知道四娘也喜欢着义父,义父却读书读坏脑子,总说不能娶四娘。直到连三娘都跟他生气,岳丈吵着要带四娘离开,他才接受。

    四娘收拾情怀,抹抹眼角,叹了一声,道:“你该去了吧。”

    白乘风一怔,“我,我……”想到四娘大限将至,自己恐怕不能守孝,他难以言语。

    四娘拍拍他的手,道:“傻子,后事我都安排好了,不用挂心。你三更半夜来,又没带包袱。咱们是半对母子,更是姐弟,我还不了解你么。”

    白乘风默然。

    四娘道:“我也不知道你现在做什么,但只要过得开心就好。能在离去前再见你一面,我已经很开心。去吧,我也不送你。以后你有闲暇了,想我了,可以再来。我就埋在梅花树下。”

    白乘风忍泪而出,窗户里一点孤灯,一条瘦影,四娘果然没送,静静地坐在桌旁,这一别便再无相见之日。

    出来门口,白乘风却一惊,一封信笺钉在门上,以纸片的柔软竟入木三分,地上还有两只身首分离的雀鸟。他目光四面一扫,夜风薄雾树林,安安静静,不见丝毫异状。

    “离开她们”纸上只有四字,血红森然,是用雀鸟的血写成的。

    白乘风背脊一阵阴冷,是“她们”,不是“她”。四娘孤居山间,与世无争,信息当然是留给他的。他明白自己被跟踪了,天下能跟踪他而不被他发现的人不多。

    这是一个警告,而警告留在这个地方,意思很明显。担心四娘闻到血腥气,白乘风捡起两只雀鸟,踢些沙土掩盖地上几点血迹,迅速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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