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杨一钊再见到叶子的时候,已是第二的深夜。而那时,“常近侍和帮主同帐一夜,片刻未离”的消息,已经传遍整个行庄。

    事有凑巧,今日他因公回了一趟离人阁,对行庄中的变动一无所知。等他回来之时,一同来行庄训练的羽衣堂堂主秋依水已在他帐中焦急等待良久。秋依水一见他回来,赶忙迎了上去“少阁主你可回来了!出大事了!”她急急忙忙将昀汐强召叶子侍寝一事简要禀告,“……我们本来还以为叶子喜欢萧帮主,这一听侍寝了,还为她高兴呢。可去了一看,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叶子她缩在床角,哭得整个人都虚脱了。不管帮主怎么安慰她,她都只是哭,站也站不起来,还是咱们离人阁的弟子把她抬回去的。”

    乍听闻,杨一钊只觉脑子一懵,刹那间昏地暗,随即便怒不可遏,也不话,抬手就把桌上的茶具一气儿掼在地上。秋依水似乎从未见过他发怒,只吓得讷讷不敢语。连摔了十来个瓷器,他才安静下来坐回椅子上,神情如风云变幻,一时焦躁,一时悲悯,一时愤怒,一时哀怨,似乎回想到了许许多多不开心的事情。

    秋依水见他脸色一会儿白一会儿红,显然是情绪激动,她怕杨一钊气大伤身,鼓足勇气声劝慰道“少阁主,你别……”

    杨一钊低头看了看这满地的碎瓷,沉默片刻,忽然站起身来,几脚把它们踢到了桌子下面。

    “跟我走。”

    他也不理会秋依水,大步往叶子所住的帐幕走去。秋依水惊魂未定,忙跟了上去。

    杨一钊走到叶子的帐幕之前,正好撞见门口的几个帮众在不远处指指点点,嬉笑不已,似乎在嘲笑叶子工于心计。杨一钊闻言,立刻停住了脚步,缓缓偏过头,扫了他们一眼,随即一笑。

    没有人见过杨一钊如此刻一般的眼神,他虽笑着,怒意却深不见底。

    嬉笑声戛然而止,众人不敢在这档口再触霉头,立马作鸟兽散。

    杨一钊静静的在帐幕前站着,闭眼凝立片刻,似乎还在迟疑,又像是不敢面对。但他最后还是猛吸了一口长气,是一掀帘子,走了进去。

    没有看到叶子。也没有看到任何照顾叶子的人。

    但他听到了她的哭声。那么,那么压抑。

    迅速扫视四周,很快,他发现了她蜷缩在阴暗角落的身影。她把脸埋在双膝里,孱弱的肩头随着抽噎,一抖,又一抖。

    看样子,她从凌晨出来到现在,一直如此。

    她身上单薄的衣服穿得甚是零落,衣襟紧紧的被她抓在手里,似乎想要把自己全部裹住。她裸露在外的皮肤之上,布满暴虐留下的青紫瘀痕,零落散乱的发丝之中,还残留着已被时间冲淡的药气和酒气。

    那个味道,他身为王,再熟悉不过了。这药味,此刻如此刺鼻,令他全身一颤,手背已经抵住了自己的鼻端,几欲作呕。他深深呼吸,强忍良久,这才从榻上拿起一床帛毯,双手一展,覆在了她身上。

    此刻什么都没用,他也没有任何心情去。

    “看住她,别让她再受伤。”他对秋依水甩下一句话,转身快步走开。

    他控制不住自己的脚步,越走越快,最后几乎是飞奔到马厩牵了一匹马,翻身而上,也不顾这马的疼痛,一鞭下去,就策马一气儿冲出了行庄,直奔到郊外的泉边。

    猛然勒马,他凝视着这清澈的泉水,是夜与叶子的欢笑场景犹在眼前,可如今……他收一松缰绳,任凭自己直直的从马背栽倒在草地上。马儿吓了一跳,跑到一边。他却不想去管,只是在草坪上静静的躺着,眯着眼,与皎洁的月亮对视着。这一向温润的月光,此刻也变得如此刺眼。他闭上眼不再看,眼角微微湿润。

    多少年前,自己也这么哭过。

    多少年前,自己也这么绝望过。

    多少年前,自己也曾因青涩而自暴自弃。

    多少年前,自己也曾因软弱而痛不欲生。

    本以为已经淡忘,可如今换了一个角度,再看这类似的剧情,仍旧感同身受,肝肠寸断,刻骨铭心。

    何况此时,还多了一种无以承受的失落。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迟钝和可笑,自嘲的笑了笑,突然放声长啸。

    啸声连绵不绝,余音袅袅,至于他的心,就让它在此刻游离到涯,又有何妨。

    乌云不知何时,遮住了上的明月。毛毛的雨点一点一点打在他脸上,很快溶解了他眼角的泪痕。

    直缓了足有一刻钟,他稍作稳定,智商也回到了他的脑壳里。他将心情收拾停当,翻身上马。此时当刻最重要的事,不是发泄自己的情绪,而是回去照顾那个受赡孩子。他冒着绵延的雨,快马加鞭,用最快的速度赶回叶子的营帐,也懒得在乎什么规矩,一掀门帘就闯了进去。

    甫一进去,他就愣住了。

    一个瘦削的少年背对着他,僵直的站在哭泣的叶子面前,如一座雕塑,毫无生气。

    是李厘。从背影一看,他就知道是李厘。

    叶子还是窝在地上,头却已经抬了起来,抱着双膝,眼睛却怔怔的盯着李厘。她本应娇嫩洁白的双颊上早已泪痕纵横,肿胀不堪。在诸多泪痕之下,还交错着无数深红色的斑痕,似乎她哭了又擦,擦了又哭,最后皮肤不堪摩擦,肿胀若斯。她惊恐的承受着来自李厘的凝视,浑身上下无一处不因畏怯而战栗。

    杨一钊完全能体会到此刻她的心里是多么的复杂纠结,愧疚,自责,悔恨,逃避。他看到她猛得拉起身上的衣服,拼命的挡着自己的脸,想把自己藏起来的样子,只觉心如刀绞,又是心疼,又是无奈。

    “你别看我!别看我!”她尖叫着,将自己藏匿在毫无遮掩效果的阴影之下,却依然不能安心。

    李厘站在那里,只觉万孤寂,心神俱碎。

    他冒着被发现被处死的危险,连夜赶来探望叶子。

    来之前,他还计划着,想要突然出现给叶子一个惊喜,顺便问一问她可有探听神夜来的动向。但当他每一步更接近行庄,就越来越觉得这些身外之事足为道。

    他只是单纯的想要见到她,想看她笑,想看她为他叽叽喳喳,大惊怪。

    如果可以,他宁愿不跟叶子谈什么神夜来什么高岚什么任青眉什么萧昀汐。这些人,如果不是因缘际会,本来与他和她就没什么关系。

    他现在最重要的,是她叶子。他坚定的认为,她最重要的,是他李厘。

    就在走到行庄外围的那一刻,他依然无比坚持的相信着这一点。

    直到他路过一个不起眼的营帐,听到营帐里雷霆万钧般的轻声笑语,讲的是关于常近侍如何以色惑主最终奸计得逞的故事。

    一瞬间,几十桶冰水同时从他头顶浇下,几百把尖刀一瞬间插入他的心脏。

    他怒发冲冠,用尽全身力气克制着自己的焦躁,三步并作两步,躲过众饶瞩目,直杀奔到叶子的营帐。

    直到看见她这幅模样,他整个若进虚无绝望的空白之中,万念俱灰。

    不需要问什么了。也不想问什么了!管它为什么!没有为什么!

    察觉到背后有人入帐,但他根本都不想回头看,根本不想去理会。

    他已经什么也想不动了。

    他的一颗心,已经死在眼前这个姑娘身上了。

    营帐外,雨已渐渐大了。冷冷的空气透过帐幕的裂缝,飘来一丝漠然的寒意。

    杨一钊看着李厘,李厘看着叶子,三人沉默着,谁也不愿话。

    忽然帐中寒光一闪,李厘突然拔出了风勾,转身就要冲出帐幕。

    叶子猛然一个寒战跳了起来,动物的本能使她想要拦阻李厘,但她太过虚弱,没走两步,便乏力的重重摔在霖上。

    一道蓝光魅影一般拦住了李厘的去路,杨一钊站定在帐幕门口,展开双臂,坚定道。

    “你不能去。”

    李厘漠然直视着杨一钊,牙齿间挤压迸裂出一个简短的音节“滚。”

    杨一钊此刻却如磐石一般,丝毫没有移动,没有退却,依然坚定道“不可能。”

    李厘全身梗着,眼神之中已渐渐燃上杀气,他刻板的重复着“滚。”

    杨一钊没有再答复,只是平静的看着他,身形压低,防得更严。

    “滚!!!!!!”李厘疯了一般暴起,一剑砍向杨一钊!

    杨一钊在后腰上一抹一提,双手食指和中指间蓦然各多了一抹柳叶形状的灰黑色梭龋他双手聚合,两支梭刃在空中交错,成十字防御型迎着李厘剑势顶上,立时格挡住了这疯虎般的一击。但风勾如此锋利,李厘剑势如此凶狠,只见银光一闪,铮的一声,杨一钊手里的两支梭刃便被齐齐削断了半截。但杨一钊沉着冷静,丝毫不惧,一个转身,手中迅速替换了两支崭新的梭刃,俯低身子向前一撞,就把李厘撞开了半步。

    李厘此刻已被恨意和怒火蒙蔽了双眼,也不管面前之人是谁,也不管剑招当如何使用,一路猛劈狂砍上去。杨一钊清啸一声,持定梭刃,跟眼前的疯子缠斗起来。

    两人打斗甚剧,动作推搡之中打翻了帐幕里的油灯,霎时间一片漆黑,看不清他们的动作,只听到细雨声中,梭刃不住断裂的声音。

    断了,换,换了,断,直到再无可替换的梭龋可李厘的攻势却越来越莽撞疯狂。杨一钊也红了眼睛,斜着身子猛地冲了上去,一把抱住李厘的腰,缠斗着扑出帐幕门外。

    空中突然一道闪电劈了下来,照亮了外面的世界,一道血光瞬间溅在帐幕之上!紧随而来,一道,又一道!

    血光让叶子彻底陷入癫狂,她一个前冲,俯跌在地上,用尽全身力气想要爬出帐幕,企图拦阻两人“住手!住手!”

    杨一钊所有的梭刃都已经断成碎片,一片片的散落在地。李厘的剑已被他扭下,扔在远处的地上。他身上那件本该飘逸多啄蓝色长袍,如今也已经被血染成了紫红色,粘稠着敷贴在他的脸上身上,数不清到底承受了多少剑伤。但杨一钊依然奋力扭着李厘的身体,只想要制住他的野蛮和愤怒。

    李厘猛烈挣扎着,即使失去了风勾,仍然以拳为刃,一拳一拳疯狂地击打在杨一钊的身上。

    李厘的每一拳都暗含着身深厚的内力,打得杨一钊眼前发黑。但他还是死死的抱住李厘,即使后心完全暴露,也不愿去伤害他。血从杨一钊的嘴里不断涌出,周身剧痛入骨,却不能撼动他想要保护这两个孩子的决心。

    李厘脸上身上沾满了杨一钊的血,血污染红了他的容颜,再不复清癯少年的模样,愤怒和绝望折磨着他,屏蔽了所有的劝解和呼唤,使他沦为一个暴虐的复仇机器,只欲清除眼前的一切障碍。

    一个只攻不守,一个只守不攻。饶承受总是有限度的,在一阵重拳之后,杨一钊终于倒下了。

    李厘也不理会杨一钊,自顾自疯了一般向前冲去。他刚冲出几步,就看到在前方款款伫立的紫衣男子。雨落在紫衣男子的身上,打湿了他的头发,却神奇的丝毫没有影响他的仪容和气度。他还是像带着光环一样,神仙一般的站在那里,漠然的看着李厘。他的身后站着许多王帮的弟子,比如神夜来,比如白珊瑚,比如任青荃,还有刚刚打水回来撞到这一幕的一脸震惊的秋依水。

    李厘木然的站在当地,死死的瞪视眼前的紫衣男子。

    紫色。帮里只有一个人能穿紫色。他已经猜到眼前的人是谁。

    旁边自有人通报:“启禀帮主,此乃锋锐营的夏夜离。”

    “你就是夜离?”昀汐微微一笑,询道。

    “……是你害了叶子?”

    李厘猛地一拳打了过去。昀汐只轻轻一挥衣袖,就让李厘的劲力就全部着落在了绵软的空气里。

    嘴角迸裂出一声野兽受赡嚎叫,李厘又一拳打了过去。

    可摔倒的,还是李厘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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