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怪店怪客

    白乘风一剑刺出去,杀了两个人,一个仇人,一个自己。

    ……

    梅花客栈有三颗梅花、三个人,三颗梅花每年都开得灿烂,三个人哪个都不讨喜。小二冷面寡言;厨师凶神恶煞;掌柜则深沉阴兀,一颗独眼穿透力十足,小二、厨师都听他的。

    这样一家店生意自然冷清,不过掌柜不在乎。梅花也不在乎,该开时开,该谢时谢。

    客栈的门窗常年打开,东南西北风来来往往,冬天常伴有梅花香,门外经过的人总是停一停、嗅一嗅,但不敢进来。

    白乘风来的时候也是冬天,他在门口停一停,嗅一嗅,说:“这是什么酒?”

    掌柜嘴一咧,笑了。这人闻不到梅花香,却闻到了酒香。“当然是好酒。没什么名字,老夫自己酿自己喝。”

    “不卖?”

    “今年只剩两坛……”

    “哦。”

    “阁下一坛我一坛。”

    “哦。”

    第一个“哦”只略含失望,第二个“哦”竟不带惊讶,也无欢喜。

    白乘风泰然接受,走进店里,坐下,等着酒上来,显得都理所应当。

    小二冷眼看着他,他见过的人很多,一眼就令他印象深刻的很少,完全看不透的更少,眼前有一个。来人外表年轻、体态健美、举止颇为潇洒,但神色落拓,眼神略带忧郁,又似安详,像病榻中的老人,说:“不用救了。”

    矛盾,这年轻人身上透着自相矛盾。小二看不透哪一面是真,于是不看,他盯着这人腰带里斜插着的长剑。

    剑乃凶器!

    掌柜从柜台下提起两个黑坛,空气里酒香浮动,只有少数人闻得到,梅花香明,酒香暗。

    “嗙噹”,掌柜将两个坛子搁到桌上,听声响,连酒带坛不下三十斤。掌柜面颊枯瘦,须发半白,一手一个提着竟不费力。

    白乘风对此并不见异,只是长长深嗅,细细的酒香像撩人的柔丝。

    店家怪,客人怪,见怪不怪,谁也不说。

    小二冷脸摆上两个碗,眼睛还盯着白乘风的剑。剑搁在桌上,目测四尺有四,比普通长剑更长。

    白乘风知道小二在看他的剑,他端正坐着,目不斜视,心说:“看吧,看个够,谁都有权利看清杀死自己的凶器长什么样。”

    掌柜坐下,独目放出自豪的光彩,“这酒酿于白露之日,深埋地下六尺,经寒露霜降、大雪大寒,惊蛰之日掘土而出,香冷淡,劲浓热,入口如吞火,我以为是天下极品。可惜我两个朋友,一个嗜烟茶,一个为刀狂,这么多年总我一个人喝。”

    “五年。”白乘风突然接口。

    小二立即面色大变,瞬间拔出腰间烟杆,虎视眈眈地盯着白乘风。

    掌柜独眼里露出思索之色,隔了半晌,道:“不错。正是五年。”说着起身,提起坛子倒酒。

    酒水白亮如银,贴着碗壁飞旋,但酒香竟未变得更浓,果然冷且淡,冷而不散,淡而不断,只有少数人闻得到。

    “这酒宜大口喝。请。”掌柜抓起一碗,举到唇边,独眼贯注白乘风。他面貌已老,意态却狂放。

    白乘风端正坐着,没有拿酒,淡淡地说:“这酒宜一个人喝。”

    小二突然大叫:“一定就是你!”话音之后,喉间喷出一道烟柱,直射白乘风面门,同时烟杆翻转,勾住桌面上的剑,扒到手中。

    他的动作敏捷准确,烟呈柱状时,烟杆勾住了剑,待烟涌开笼罩整张桌子时,剑已扒入掌中。

    “嘤~”烟雾中一声奇异轻鸣,是剑出鞘的声音。

    除此之外,整个厅堂听不到任何其他声响,那剑鸣似乎具有某种魔力,消除了其他所有声响。

    烟雾散开变得稀薄,掌柜依然站着,右手依然端着碗,似乎动也没动一下。

    但白乘风却歪头专注地看着他,他左手边的烟雾波动着,证明他动过。

    不动比乱动好,小二证明了这点。

    厅中向来不备火盆,东南西北风都从这儿过,小二向来不觉得冷,只有这会儿他觉得冷。他拿到了他想要的,但没有拿到全部。剑鞘在他手上,剑柄却在白乘风掌中。

    白乘风举着剑,这柄剑很长,剑身白里透青,又细又薄。因为又细又薄,所以更显得长,可想这柄剑刺出时一定很快,而且很轻。

    轻快通常难准,不过白乘风很准。剑锋平平穿过小二胸前两条肋骨间的缝隙,刺入心脏。

    剑在人体中穿梭的感觉曾令白乘风作呕,不过如今,他早习以为常。他将剑拔出,神情平淡,像刚刺穿的只是一截木头。小二像木头一样倒下。

    掌柜坐下,很重,像坠落。小二在抽搐,想必很冷,一会儿死透了才不知道冷。

    掌柜独眼掠过哀痛,小二不仅打杂,还是朋友。他昂头灌下一大碗酒,闭紧嘴巴,屏住呼吸,将倒冲而上的火一样的酒气全部压回腹内。然后再倒一碗,再一饮而尽。一碗自己喝,一碗替小二喝。

    后厨帘子扬起,出来一个大汉,大汉一脸络腮胡子,腰间插着两把刀。他扫了厅中一眼,神色没有一丝变化,两手托着大盘亦无一丝颤抖,双眼掠过白乘风时却像黑夜里忽然燃起火。

    盘中是牛肉片,很薄,滚水中一烫就熟,一定又香又嫩。

    掌柜道:“这酒你还是不喝?”

    白乘风道:“我等会儿‘一’个人喝。”

    “等会儿你喝不上,现在你可以当我们不存在。”

    “不能!”大厨和白乘风同时说。两人对视了一眼。

    白乘风回看掌柜,道:“喝不上也无所谓,我本来就不是为了喝酒而来——你在,我才来。”

    掌柜有些诧异,豁出一切豁出性命是疯狂的,这个年轻人显然已豁出一切,却很宁静,甚至安详,难道他对生命没有任何热情或期待?

    掌柜已远离是非恩怨很多年,他年轻过,他希望年轻人也能慢慢变老。他缓和地劝道:“我见过很多自以为不怕死的人……”

    白乘风嘴角微挑,满是讥诮。他不仅自以为不怕死,而且对死于何时何地都无所谓。

    掌柜独目凌厉,一见之下不禁生气起来,“我在,他就在。酒是好酒,死人无法品味。”

    白乘风道:“对,死人无法品味。我可以等,等你喝完。不过不能太久,因为有人不能等。后院梅花树下埋的酒,也许……也许明年惊蛰之日我会来取。”他真有些想尝尝入口如吞火的好酒。

    掌柜听前言怒,闻后语笑,“你的鼻子比你的舌头有福气。”年轻人很有趣,可哪来的自信?他独眼瞟向放下盘子的大汉,道:“你知道他是谁吧。”

    “我知道那两把刀。”

    “酒是好酒,死人无法品味。”掌柜又说了一遍。他惋惜年轻的性命,也气年轻人对性命满不在乎的态度。

    白乘风站起来,淡淡道:“所以你趁着还有时间,喝吧。我先杀了他。”

    “好酒易醉,醉了手抖,手抖剑法就不准了。滚雪刀王,你说对吧。”白乘风缓步走到桌外,呼吸变得又深又长。

    大厨目光灼灼地打量白乘风,越看越狂热。他感应到年轻人的力量和杀气,身体和灵魂都火热起来,“剑法——准、稳、灵。不准,就太扫兴了!”

    白乘风不禁心一跳,准是根基,而“稳”通常不“灵”,“灵”通常不“稳”,两者兼具才是真正的上乘剑法。

    能对剑法发出这样的论断,说明此人在剑法上定有极高造诣。但据传滚雪刀王从不用剑,甚至从未与剑客交过手。

    “他的双刀一定妙用无穷,他一定已达至高境界,方能由刀及剑,触类旁通。”白乘风忍不住看了眼那两盘肉片,肉片一片一片卷成圈,很薄,薄得均匀。

    挑战刀圣任奏凯全身而退的第一人,任奏凯之后,百战江湖,无一败绩的刀道王者。

    “被那两把刀切开一定是清凉凉的感觉。”不合时宜的想法,但白乘风看到,然后想到。

    大脑有时候冒出来什么想法,不是本人所能控制。很多事情都不能控制,比如白乘风此刻看到的刀王分明不是情报所示的刀王。

    大厨的手握住了刀,狂热的眼神变得清凉凉的,风停了。

    白乘风在同一刻呼吸由深长变轻忽,轻得似断似续。

    掌柜突然喊道:“不!等等。”盯着白乘风道:“我有问题要你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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