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会于长河

    苍鹰振翅在高穹,像一片飘叶,坠落在云海里。

    云絮般的绵羊群,在碧海中遨游。

    草原上最显耀的至高王庭里,某一座金色的王帐中。

    修为不俗的侍卫掀开帐帘,一员将领走入此间,单膝跪地

    “殿下,赵汝成已经离开草原,他的金印铁书,都悬在梁下。”

    帐中的赫连云云,正坐在镜前,两名女官围着她,正在为她梳妆。

    她那双天青色的眸子,在镜中映出来,并未显现什么情绪。

    虽然这个消息如此突然。

    虽然她正在为赵汝成的下一步跃升做铺垫,帮他创造机会,腾挪位置……虽然她已经在筹备定亲的事情。

    但此刻她是平静的

    “有趣。辞官挂印么?”

    描眉的女官不言语,梳发的女官似不闻。

    半跪的将领低着头。

    赫连云云轻笑道

    “这是效彷他在齐国的那位好兄长啊。”

    “但姜望为齐国夺黄河首魁,于星月原压服景国天骄,在南夏打穿一方战场,又镇祸水收民心,舍身奋死不计其数,在妖界在迷界都有不俗表现。齐国得到了远超于投注的回报……”梳发的女官有些不忿

    “赵汝成为牧国所做的,可没有他在牧国得到的多。”

    “这就叫兄弟情深!”赫连云云如是点评。

    半跪的将领继续禀道

    “房间里留了一封信,应该是留给殿下的。”

    他将信封双手捧出。

    但天青的颜色将这信封晕染,又在下一刻,如一面镜子被点碎。信的碎片散落在空中,竟然浸入空间里,再无痕迹。

    赫连云云的语气轻描澹写

    “人都走了,看什么信?”

    帐内一时肃然。

    片刻之后,那半跪的将领又请示道

    “此事……如何处理?”

    “该怎么处理便怎么处理,以国家利益为要。”赫连云云澹声道

    “他既离我而去,你们便不必再顾忌我。”

    半跪的将领道

    “家产抄没,金册除名,上苍羽通缉名录……罪同叛国。”

    牧国曾经给予赵汝成的庇护,现在要全部收回来。

    赫连云云没有说话。只是摆了摆手。

    于是将领起身,慢慢地退将出去。

    那有着天穹般色彩的帐帘就此垂落了,随之关上了一扇心门。

    ……

    ……

    巨大的石门在推开时,有一种低沉的嗡响。

    仿佛在这个压抑的世界里,那些不堪其负的低吟。

    甚至不能够呐喊。人们面对痛楚的呐喊,有时候会被视为软弱。

    这里是楚国。

    这里是珞山。

    这里是山海炼狱。

    塔楼上的疤脸汉子,垂下那过分压抑的眼睛,看到发如枯草、斜负长枪的祝唯我,从山谷之中走出。

    武服难言干净,血污依然垢面。

    那些曾被描述的风采,与此人似无半点相干。

    疤脸汉子的声音,就像是石屑从岩石上剥落下来,有一种很浓重的、粗粝的死气

    “走了?”

    祝唯我来这里也有一段时间了,除了修炼别无其它。

    当然熟悉这个镇山的守门者。

    但也仅止于眼熟。

    往日他们从无对话。

    现在听到这个问题,也只道了声

    “啊,走了。”

    疤脸的守山者没有再说话,坐在高高的塔楼上,望着远方,不知在想些什么。

    而祝唯我就这样往前走,沉默坚韧的、在珞山蜿蜒的山道上,走成一个孤独的黑点。

    ……

    ……

    稀稀落落的黑点,流动在河岸。

    排成一条竖线,恰与长河平行。

    这一天长河无波澜,走在岸边的人,声音也不自觉的放轻了。

    “我说,头儿。”午官王艰涩的声音,回响在他的兜帽里

    “您不是说这次任务至关重要么?为什么只有我们几个来?”

    尹观肩披长发,迎风而行

    “其他人来没有意义。”

    除了他之外,同行的每一个都戴着面具,一看就都不是什么好人。

    面具上的白骨之门里,分别绘写着,

    “楚江”、

    “午官”、

    “宋帝”、

    “平等”。

    不难发现,今日同行的阎罗,都是神临战力。

    午官王不由得问道

    “卞城王呢?”

    尹观笑了笑

    “你很想念他?”

    一具尸体能有呼吸困难的情况还是挺奇怪的,但午官王确实感觉此刻的呼吸不是很通畅。大约是这具新得的尸体还不够协调,他扯动了嘴角,勉强笑道

    “只是同事之间的关心。”

    尹观

    “哦”了一声

    “下次你当面关心,不用通过我。”

    午官王不说话了。

    但作为首领,尹观还是解释道

    “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拒绝参与,可能他确实很忙,又或许这个任务不符合他的原则吧。”

    又不无抱怨地道

    “组织不断有新鲜血液涌入,可谓生机勃勃,活源不绝。但他总是毛病最多的那一个。”

    尽管午官王对死亡和危险已是司空见惯,听到这话也不免感受怪异——您管组织动不动有人战死,阎罗动不动换人,叫做

    “生机勃勃,活源不绝”?

    首领果然是首领啊。

    他摩擦着声带,用干涩的声音说道

    “也就是说,并不参与任务的卞城王,知道任务是什么,然后拒绝了。但参与任务的我们,却直到现在,都不知道任务的具体细节。”

    尹观澹声道

    “此次任务十分机密,你们只需要知道任务的酬劳。具体的执行细节,到了地方我会再安排。又或者……”

    他回头看着午官王

    “等你做到跟卞城王一样强,你也能跟他提一样的要求。”

    午官王连忙举起双手

    “我可不是提要求。就是……随口聊一聊。”

    “你们如果对这次任务有异议,现在还可以选择退出。”今日尹观的声音,也似这无波之长河,平静得让人有些恐惧

    “但如果继续跟我走,我便视为已经接收到你们誓死完成任务的承诺。到了目的地之后,我所有的命令都不容违抗。”

    违抗秦广王的命令意味着什么,地狱无门里的每一个人都很清楚。

    午官王第一个表态

    “老大你是知道我的,我忠诚可靠,唯命是从!”

    “杀谁不是杀呢?咱们就是干这行的。”宋帝王说道

    “只要钱给够,指谁杀谁。若目标是那些虚伪的宋国人,我还能打折!”

    平等王则慢慢地道

    “来都来了。”

    楚江王不说话。

    楚江王不必说话。

    尹观笑了一声,对宋帝王道

    “我本以为杀宋国人的话……你还肯贴一点。”

    宋帝王闷声道

    “咱们组织越来越壮大了,规章制度也得跟上不是?做生意要讲原则,免费杀人是不可能的。卞城王教的嘛!贴钱更不可能。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君子破财,用之无方!”

    景国一行后。这位新任宋帝王、原宋国

    “恶君子”凌无锋,已经老实了许多。

    毕竟卞城王不接单则已,一接单便从景国杀到魏国,也太他娘的嚣张凶顽了!

    若非卞城王和秦广王大闹崇鸾湖,又在魏都当街

    杀魏君国舅,搅得天下注意,他们未见得能轻易从景国脱身。

    总之就像是秦广王所说的那样,只要实力足够,什么样的怪癖组织都能允许。卞城王不许滥杀的规矩,早就立了起来。

    尹观又道

    “不过卞城王自己虽然没有来,却派来他的宠物帮忙。”

    午官王愣了愣,与卞城王好歹也在盛国同行那么久,他竟不知卞城王还有

    “宠物”,还是能够参与当前这等任务层次的宠物。

    这位阎罗六殿真是深不可测啊。

    “什么宠物?”宋帝王有些感兴趣地问道。

    尹观食指轻轻一勾,便勾出一个袖珍的小笼子,笼中黑黝黝的一片,好像什么都没有——就在宋帝王产生这样念头的时刻,笼中忽然睁开一双鸟眸!

    疯狂!混乱!极恶!

    这等可怕的眼神出现后,这只幽黑的无尾之燕,才出现在人们的视野里,于笼中具现了轮廓。

    娘希匹!

    午官王坏事做尽,也吓了一跳。

    就知道卞城王的宠物必然与众不同,没想到能凶成这样!

    能养这等至恶之禽为宠物,卞城王还能是什么好人?平时压制自己压制得很辛苦吧?说不定见血就渴,见肉就饿。

    如此卞城王为什么不许其他阎罗滥杀,也就解释得通了。分明是在阻止他自己的恶念!

    无怪乎杀一个废掉的游缺,也要屠其满门。杀人见血后难以自控嘛!

    他现在是越来越好奇卞城王的本尊了。这么坏的坏人可不是等闲经历能塑就,制造区区几次灭门惨桉是远远不够,怎么也得屠过百八十城?

    笼中无尾燕一睁眸,整个队伍的气氛,都变得险恶了。

    平等王眼神凝重

    “这副模样……难道是传说中的燕枭?”

    “应该是吧。”尹观随口道

    “卞城王就是这么跟我说的。”

    平等王一时沉默。

    燕枭这等凶物,诞生环境极其苛刻。绝不是杀一个人两个人就能培育出来的。卞城王到底都干了些什么?

    平时冷酷得几乎没有情感,养的宠物却又体现出如此混乱的疯狂。这是多么矛盾的一个人?

    宋帝王这时候道

    “上面一只鸟,下面一只鸟,这不就是个

    “卞”字么?真不愧是卞城王!”

    这笑话也太冷了,冷到午官王借来的尸体都有些受不住,低头咳嗽起来。

    尹观哈哈一声

    “这个笑话还蛮好笑的,回头你当面跟他讲。”

    宋帝王立即闭嘴。

    长河无波,人影照于河面上。

    黑袍皆似鬼,一个接一个,渐而远去了。

    ……

    ……

    所谓陆地之瀚海,平等地映照着每一个路过的人。

    无论杀手,天子,庶民。

    此人如何,长河倒影便如何。

    太虚山门的入口,隐在无尽流沙之中,少为世人所知。

    在太虚幻境建立之前,太虚派也是长期与魔族战斗的天下大宗。虚渊之更是在边荒矗立了不朽名誉,与现存的大多数魔君都交过手。在太虚幻境建立之后,太虚门人的重心才开始转移。

    待得太虚幻境开始在现世范围内推广,为了方便霸国监督,在六国的掌控范围中,也都增加了一个太虚山门的入口。

    只要挂上监督执务的玉牌,六国强者就可以随时出入太虚宗地。

    当然,非六国之人,不可能穿行这些设在霸国隐秘之地的门户。

    值此天下会盟之际,流星穿梭长空。

    冬皇谢哀、铁国常年闭关的真君老祖关道权、魏国龙虎坛坛

    主东方师、盛国副相梦无涯、宋国国相涂惟俭、越国前相高政……

    一个个大名鼎鼎的人物,贯穿现世,从各个方向,皆往太虚山门去。

    大庄皇帝庄高羡,身穿天子冕服,头戴平天冠,径行高穹,自往赴盟。他的照影在长河之上,也有显见的辉煌。

    当然没有什么携带侍卫的必要,整个庄国也找不出比他更强的存在。单纯仪仗的话,他还没有在诸位霸主国代表面前摆仪仗的资格。

    此次太虚会盟如此关键,更是不会有谁等他。迟到的人,会被直接拒之门外,失去参与这场盛宴的资格。

    他要真带几个护卫随行,还得自己拖着护卫飞。

    照怀和尚被驱逐,苦觉老僧被禁足,长河无尽辽远,天地广阔无边。

    他已经完全想好了,在太虚会盟之后,自己该如何做。并将付出全部的决心。危险性当然存在,可自此能去枷锁,他愿意再赌一次,再行一搏。

    关乎命运的赌桌,或得已或不得已,他已经坐上了很多次。每一次都赢得了最后的胜利,这一次也不会例外。

    当然有时候也会有些意外产生。

    譬如枫林城的人并未死绝,譬如不赎城中,祝唯我未见其尸,只是不知所踪。

    譬如……

    他在这横跨长河的时候,竟然偶遇了当今雍国之主!

    庄高羡眼神微凝。

    如何会见得韩煦?

    他疾飞的身形骤然滞留,斜道而来的韩煦,步子亦随之放缓。

    秦人尚黑,西境皆以黑色为贵。

    作为雍国天子,韩煦的冕服是黑底黄绥,旒珠亦为玄珠。在尊重秦国霸权的同时,也保留了曾经作为一方强国的些许自我。

    而庄国作为道属国,又以玉京山为宗,故显贵以白。同时庄国又是昔日雍国大将裂土自立。

    故庄高羡的天子冕服是白底黄绥,旒珠亦为白珠。

    如此一黑一白,各自堂皇冠冕。

    庄雍两国国主,意外会于长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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